读尽诗书,悠悠的历史长河中,不难发现青灯苦读,南山幽卧,虹桥咏月,竹林谈玄,河畔问天,小舟荡波,似乎是中国文人心灵最宁静最憧憬的归宿。无论其生前如何壮怀激烈,如何舌吐莲花,如何独步一时,如何指点江山,都免不了皈依为平静的湖面,沉默成寂寞的山峰。“千秋功岁名。寂寞身后事”,青史留名依然填补不了生前的寂寞。中国文人的精神花园里始终盛开着一枝鲜艳却又寂寞的花朵,这就是“寂寞的情结”。
从屈原的“路漫漫其修远兮,吾将上下而求索”的江畔独吟到贾谊的“哀伤付一生”的寂寞枯萎,从李太白的“举杯消愁愁更愁”的月影同醉到苏东坡的“拣起寒枝不肯栖”的不合流俗,从晏殊的“无可奈何花落去”的人生凄凉到纳兰性德的“我是人间惆怅客”的命运感叹,寂寞像一个因子,刻进他们的骨髓里;像一个影子,镶嵌在他们的生命中。似乎是一种诅咒,似乎有一股力量,使得“寂寞情结”蓬勃地生长在中华文化的沃土中。
中华文化在五千年历史长河的融合演变中,不断吸收外来,扬长避短,不断优化内部,百家争鸣。浩瀚的文化典籍,博瞻的文明土壤,孕育中国文人独特的气质与品性,其心唯正,其学也广,其思也深。然而,五千年的思想传承与弘扬中,犹以孔子的儒家学派赖以为中流砥柱。儒家思想的核心集中于政治志向上,“达则兼济天下,穷则独善其身”,崇向入世,以仕途实现“治国——平天下”的终极目标。正是这种积极入世的政治追求,支撑起中国文人看似强悍的表面精神与舆论导向。但是,我们看似强悍的外表,内部是空乏的,经不起风雨的捶击,所以光亮背后是一个孤独的灵魂,是一个用寂寞支撑起的自我王国,这也是老庄哲学能救赎我们心灵的最重要因素。
中国文人是寂寞的,寂寞的空气充满了忧郁绝望的因子,忧郁进而生出萎靡与消亡。然而,正是有这么一种情结,终究没有萎靡与消亡,而归于淡泊宁静。中国文人的寂寞情结大体可分为三种:屈原式的、李白式的、晏殊式的。屈原式的寂寞,即理想型的寂寞,即入世理想与平庸现实间巨大反差形成一股强大的心灵抵牾,抵牾越积越重,绞痛的难忍使生命或政治生命诉诸极端,以求结束巨大的痛楚。当年的三闾大夫屈原目睹楚国政局的混乱黑暗,一再向当权者阐释自己的政治蓝图,却屡遭贬谪。后来秦国张仪施以诈计赢得楚王信任,接着背弃信义导致秦楚战争。楚国岂是秦国之对手,一败涂地,城池大丢。而此时的屈原联想祖国的破落与自己的不得意,理想破灭,遂伴着《离骚》的凄怆之调投江汨罗,葬身鱼腹,用愤怒一跃演绎出中华文明史上最坚定的身影,最悲情的一幕。事情如此的相似,后世的杜甫客死江舟,陆游临终寄诗等等,其寂寞如高山的冰雪,待现实的阳光抚摸。
李白式的寂寞,即才华式的寂寞,天纵奇才,或恃才傲物,或至察无徒,或无故遭馋。其才如浩浩汪洋,广博盖过同时代的小溪;如灼灼红日,光芒遮住上亿颗星斗。傲物是因其才,至察是因其才,遭馋也因其才。想当年李白醉卧酒市,天子呼来不上船,唤权臣提靴,自称太白星下凡,哪一件不是惊世骇俗之大作?而后的苏轼少年得志,科场夺魁,文坛立帜,政坛得势,清场得意,可谓少年英雄,妇孺皆知,飘飘然遗世独立。其文才太出色了,超出同代人不知多少,“名太高”,因而以“莫须有”的乌台诗案遭馋获罪,贬谪千里,一度命悬一线。不管李白或是苏轼,似乎他们的才华与命运成反比,天才型的才华,坎坷的命运,或许正是如此巨大的反差成就了他们文学上无以企及的高度,终如一只孤鸿飞过浩瀚的天空,鸣声振古如斯。
晏殊式的寂寞,即灵魂式的寂寞,出众的才华,令人艳羡的身世地位,幸福的生活,一帆风顺的命运,所有在外人看来评价成功的因素条件都具备了。所有世俗衡量幸福的标准都满足了,却依然恪守寂寞。寂寞就像血液,一直奔腾在他们的身体中,从呱呱落地到行将就木,寂寞从不曾泯灭。即便告别人间,其诗文轶事中的浓浓寂寞情怀也不曾消亡,甚而因其有形生命的终结而变得愈加厚重。当年的晏殊家境殷实幼时神童,得皇帝喜爱,并赞以宰相之誉,后果然荣登相位,可谓政治上顺风顺水,前程无限,文思如涌,又伴以红袖添香,此生乐极!可是仔细阅读他的诗文,叩问他的心窗,无论是“落花风雨更伤春”的暮春感伤,还是“昨夜西风凋碧树,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”的登高怀远,都充斥着寂寞的情愫。而后的纳兰性德“我是人间惆怅客”人生咏叹更是将“寂寞情结”推到极致。寂寞就像一坛浓得化不开的酒,里面发酵的是无数个孤独寂寞的灵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