童年时,我做过许多美妙的梦,那梦就象晓虹的名字,呈现出五彩缤纷的颜色。长大后虽也常常做梦,但梦境多是黑白的,难得有童年时那种绚丽多彩的画面了。我曾经想入非非盼望得到一只神奇的魔匣,把那彩色的梦储存起,要看的时候就象放电影一样放出来。这幻想当然没有实现。
那时我最喜爱的事就是把这些梦讲给别人听,希冀别人与自己一同享受梦境中的欢乐,一同到那彩色的世界中去遨游。
听我说梦的这对象,自然首先是我的母亲。做了梦醒来,我往往脸不洗,牙也不刷,就兴冲冲地拉住母亲的衣襟直嚷:
“妈!我做了一个梦! 一个有颜色的梦,我梦见……”
“妈在淘米,没工夫听!”
“妈呀,我梦见一只金色的梅花鹿,鹿角象棵树,树上长着许多桔子,是红颜色的……”
“妈在淘米,帮妈剥蚕豆去!”
“鹿角上真会长桔子吗?”
“你怎么这么烦人哪?妈在淘米!”
米比梦重要,这道理是我成年以后才体会到的。可那时候,我对母亲很不满,常常撅着嘴,坐在水泥地上跟裤子闹别扭。
每到这种时候,晓虹便摸摸索索地挨到我身边,摇着我的肩膀说:
“亲哥,婶婶不听,我爱听哪,你给我讲!快给我讲!”她把“欣”叫成“亲”,嗓音是那样地甜。
她是父亲老同学的女儿,从小害病双目失明,到城里医院看病时常在我家住。她比我小四岁,懂得的事情更少。我经常领她出去游玩,主动做她的“活拐棍”;绘声绘色地讲解她看不到的一切时,我便成了她的眼睛。她对什么都感到新奇,什么都要问——她崇拜我,相信我所说的一切,更喜爱我那些彩色的梦。受人崇拜,是我最得意的事,往往把我的梦添油加醋地渲染一番,并穿插进从童话书里看来的情节,随口编出一个个荒诞不经的故事。
她听得很认真,从不打岔,只是“后来呢?后来呢?”地问。那张着嘴的样子,就象一只渴极了的小鹿想喝水。
可惜人不是每晚都做梦的。每到没梦可讲的时候,我会有欠了她一大笔债十年没还的那种内疚。她并不苛求人,只是恳切地哀求我:
“亲哥,你就把昨天讲过的那个再讲一遍,再讲一遍吧!”
于是,我就给她重复昨天讲的梦——
“……船划到哪里,月亮就跟到哪里,要知道,那是被我挂在桅杆上了!因为我忘了带灯……湖面平得像一面镜子,月亮浸在湖里,开心地笑。桨一动,月亮碎了,变成好多好多萤火虫,我脱下帽子,正要去捞……”
“你昨天可没说戴帽子呀,说是用手捞的呀……”她细声细气地修正我的描述,对每一个细节都记得那么牢。
“我昨天没说戴帽子吗?”我脸红了。
“是没说,不过……我更喜欢你用帽子去捞。”她是宽宏大量的,于是我的梦又多了一点创造。
“……我在湖里捕了一大网鱼,船被压得那么重,当然划不动。我想了一个办法:连着网把鱼放到水里,纲绳往船头一系,用桨撵着鱼往前游。就象赶马车一样,鱼拉着船,飞快,飞快……”
“亲哥,你梦里要是带着钓鱼竿就好了,鱼钩上钩着好吃的东西,鱼抢着吃,不就拖着船往前跑了么?老用桨赶鱼,多累呀!……”她的想象比我更丰富,就这样,我们不断充实着我们的梦。
晓虹也常常做梦,但她很少给我讲,因为她的梦太可怜了:只有形状,没有颜色。为此,她常常一个人暗暗流泪。她只能用“听”和“摸”来了解周围的一切,可惜任何东西的颜色都是没有形状和声音的,包括她的泪水。
星期天,我领晓虹到公园去玩,给她描绘大自然的美景,并溶和进我的童话——
太阳是一轮金盘,云是金盘的围巾。那颜色有时是孔雀蓝的;有时是桔红色的;有时绿得象翡翠,白得象丝绵;有时又泛出一片鹅黄。草地上的雪松远看是一把绿色的巨伞,近看是叠在一起的一把把折扇,那是用绿孔雀的羽毛做成的。烈日当头的时候,人们聚在巨伞下乘凉;下雨时,人们就将巨伞拆散,擎着一把把折扇遮着雨回家……
晓虹咯咯地笑着,听得那样开心。如果是雨过天晴的夏日,她会默默地跪在湿漉漉的草地上,等待天空出现她的名字。
“出来了吗?”
“你等着……”
“会出来吗?”
“你等着……”
“那……我等着!”
她就这样等着,等着,又给我讲起她的故事,那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故事:
“妈妈说,生我以前,天是那样的黑,正下着雷阵雨;我生下来以后,‘哇’地一哭,雷声就停了,雨也不下了,天上飞起七彩的虹,爸爸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……”
每到这时,我会象她一样,盼望着天空立刻出现美丽的彩虹。然而老天却不体谅,常常使我们失望。看她闷闷不乐的样子,我从花坛里偷摘了一朵鲜花送给她。她双膝跪在草地上,轻轻地抚摸着花瓣,时而凑到鼻子上闻闻,时而贴在耳朵上听听,仿佛花在跟她说着悄悄话。
“这是什么花呀?”
“这叫虹花。”我顺口胡编。
“是红色的花吗?”
“是……哦,这花不光是红色的,它象天上的虹一样,会变七种颜色啊!”
“现在变成紫色的了吗?”她把花凑到眼前,眨巴着眼皮,“看”得那么认真,好象真地看见了一般。
“现在变成蓝色的了!”
为了不让她失望,我认真地说。
“变得那么快?”
“那当然!这花不仅会变,而且你愿意叫它变什么颜色,它就会变成什么颜色。不信,你就试试!”
“太好了!叫它变成绿色的吧!亲哥,它变了吗?”
“变了,变了,绿得很呢!”
“再变成黄颜色!”
“真黄,象柠檬一样!”
晓虹眼皮前那朵花贴得更近了,她手指在颤抖,含着泪在笑。花瓣上沾着晶莹的水珠,不知是雨还是泪。
“可是你……”我的眼睛也湿润了。
她虽看不见我,却明白我要说什么,反倒拉着我的手安慰道:“亲哥,过几天爸爸要陪我到上海去看眼病,听爸爸说,上海有家医院能治我的病,只要动了手术,我什么都能看见了!”
我忽然慌了,说不出话。
“你怎么啦?亲哥,说话呀!”
“阿虹,我说了你不会生气吧?”
“你说呀!快说呀!”
“我刚才说的全是谎话,这花,根本不会变,我骗了你。”
晓虹笑了:“这我知道,爸爸和奶奶从来没跟我说过花会听人的话变颜色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相信我的话呢?”
“因为,我喜欢花有那么多颜色呀!我想美好的东西一定心想事成。”
“你真理想!”我象遇到知音一样,拉住她的手笑了。
霞光给树林抹上一层橙色,风吹着斑光点点的树叶在沙沙作响。晓虹静静地听着,一动也不动,仿佛从沙沙声中听到了叶子的颜色,在心灵里感知了大自然美的信息。
她触觉异常灵敏,爱把爬上脚背的蚂蚁小心翼翼地捉在手心,任它爬过手掌,沿着手臂爬进自己的衣袖。
她的嘴角漾出微微的笑意,是因为痒痒?还是因为同微小生命的亲近?谁也无法体会到她那神秘的快慰。
在草地上走时,晓虹是不让我搀她的。
她高兴的时候还喜欢一跳一跳地往前跑。她一边跑一边唱歌,那歌词却爱自编自造。有一首儿歌,原歌词反倒忘了,而她编造的歌词却一直被我记到现在,其中有这么几句——
我问春天什么样,
春天说,雨点打在树叶上;
我问彩虹什么样,
彩虹说,赤脚走在小桥上;
我问花儿什么样,
花儿说,开在你的胸口上……
一个嘴角长颗黑痣的野小子挤眉弄眼地学着晓虹的腔调走来,一下把她撞倒了。“黑痣”竟还骂她:“你没长眼睛?往大爷身上瞎撞!”
我气坏了,和“黑痣”打了起来,在草地上扭成一团。
“亲哥,别打!别打架呀!”晓虹爬起身,想劝架,可摸不着我们,张开手,急得在原地直打转。
“她眼睛看不见,你也是瞎子吗?”我紧紧揪住“黑痣”的衣领。
“我真的没看见,我不知道她是……”他脸红了,分明在撒谎。
“放开他吧,他不是故意的,也许是我……我跑得太快了。”
晓虹拉住我的手,“黑痣”趁机打了我一拳,溜走了。我见晓虹胳膊上跌破了一块皮,心里真不是滋味。
“阿虹,他是故意撞你的,我亲眼看见了!你呀……”
“他真会故意撞我么?我可没惹他呀! ”晓虹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,嗫嚅地说。
我用手捂住鼻子,没理她。“黑痣”那一拳打得我鼻子直淌酸水,眼泪也流出来了。
“亲哥,别生气,我给你唱歌吧!你听着歌就不觉得疼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