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路上
出发的前夜,顾杰几乎通宵未眠。先是到敌军工作部开会,敌军工作部一位李干事主持会议,参加会议的除了谭营长和顾杰之外,就是地方民主政府派来的第一站护送人员——八个民兵。李干事首先向大家介绍了这两个俘虏的情况,顾杰用子弹壳做的自来水笔认真地记着:那个戴眼镜的俘虏叫村上太郎,是大阪的一个小学教员,二十八岁。那个又黑又矮的俘虏叫成田次郎,四国附近一个小岛上的渔民,二十六岁。他俩都隶属于日本侵略军鲸尾师团十一联队,三中队,九小队,都是步兵二等兵。他们被征入伍两年多,到中国才一年。他们受军国主义教育的毒害很深,仇视中国人民,尤其是仇视中国共产党、八路军、新四军。由于他俩拒绝答话,目前掌握的情况很少。已经很清楚地告诉了他们,要送他们去延安学习,他们十分怀疑、恐惧。同时也预先警告过他们,一路都是解放区,日军俘虏想从这里逃出去,不仅不可能,也是很危险的。解放区的群众出于民族义愤,可能毫不犹豫地把他们打死。
会议结束之后已经十点了,谭营长又找顾杰坐在山头上和他谈话。春寒料峭,月明如水。谭营长反复叮嘱他、告诫他、鼓励他、提醒他……总之,希望他别辜负贺老总的期望。
东方刚刚出现鱼肚白,顾杰和民兵护送着两名日军俘虏,上路了。八个民兵连红缨枪也没带,顾杰在棉袄里,贴肉别着营长那把二十响手枪,以防万一。明朗的阳光普照大地,高高的山峰上雄鹰在盘旋,深深的峡谷里流水在歌唱。在高原黄色的基调上浮现出浅浅的嫩绿,一簇簇山丹丹红得耀眼。放羊娃用铲子抛着石子儿驱赶着羊群,唱着信天游:
“边区的山来,边区的水,
铁打的边区呀,画儿一样美……”
但村上和成田的脸却是阴沉的,都像雷雨之前的天空那样凶险。他们的双手插在裤兜里,带钉的牛皮鞋踢着黄土路,不紧不慢地响着,他们像完全聋了一样,眼睛直视前方。走了十华里以后,顾杰宣布休息,大家原地停下来,坐在路边山坡上,一阵沉默。顾杰笑着把一个水壶递给成田,成田像没看见似地不理睬他,顾杰打开水壶盖,把水壶伸到成田的嘴边,成田猛地一抬手,水壶飞了,顺着山坡滚进深沟。顾杰觉得自己的嘴唇在发抖,眼前火星乱迸,但他没说一个字,默默地坐了下来,情不自禁地在心里骂了一声:
“野人!”
一个民兵花了二十分钟时间,跑下山沟,拾回碰瘪了的水壶。这支小部队又不声不响地出发了。顾杰这才开始对这个任务的艰巨性有了一点认识。
今天预定的行程是五十华里,到清水铺的时候,太阳还在树梢上。宿营以后,因为派饭引起了一场风波。全村群众纷纷议论:
“对待日本鬼子,不杀不打就是最大的优待,还给他们做什么好吃的!”
“叫他们将就点吧,吃碗荞麦疙瘩就很不赖了。”
顾杰虽然心里想的和这些议论完全一致,还是在全村群众大会上,讲了一通既没说服群众,也没说服自己的道理。在老村长的督促下,总算烙了几张油饼,炒了一个肉丝,做了碗蛋汤。村上和成田吃完之后,照例把盘子碗摔得粉碎。全村群众知道以后就气炸了,围住他们的住处不答应,有人提出要让他们说说道理,有人提出要开斗争会,有人提出要给他们一顿饱打,有人提出一人给一颗“花生米”,枪崩了算了。吵闹不休,火把通明。村上和成田盘腿坐在炕上,神色紧张而凶狠。
顾杰只好再一次向群众进行耐心的解释,说得口干舌燥也没用。还是老村长一句话就把群众说得哑口无言了。老村长说:
“乡亲们!对畜牲咱们能讲道理、开斗争会吗?”
是呀!对畜牲能讲什么道理呢?对畜牲开个斗争会有什么用呢?群众渐渐才忿忿地散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