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犁在白洋淀

责任编辑:小丽 发表时间:2014年06月10日 09:13 浏览次数:3664
No.A50490

在抗战的冀中平原上,孙犁到处看到了一种无形的力量:“我遥望着那漫天的芦苇,我知道那是一个大帐幕,力量将从其中升起。”这里说的,是他熟悉的白洋淀。我们到过那里,那是一个深秋季节,虽然是和平环境,面对浩淼的淀水和一望无际的苇田,我们也被一种宏大的气魄和无比壮观的景象所感动(我们承认,在人民流过血和汗的这个湖面上,一种历史感加强了我们的感觉和印象)。负责水上导游的安新县委宣传部的一位同志介绍说:“白洋淀共由一百四十余个淀组成,占地面积四十多万亩,水道纵横交错,足有两三千条……”他口气一转,略带风趣地说:“来到这个地方,莫说日本鬼子会迷路,我们自己也会迷路。”看着汽艇周围数不清的块状苇田和左盘右旋的迷宫似的水道,我们相信了他的话。

作家的经历又把我们召回到那个炮火连天的时代,这时的白洋淀,具有一种悲壮的英雄色彩:“这里地势低下,云雾很低,风声很急,淀水清澈得发黑色。芦苇万顷,俯仰吐穗。”“夜晚,敌人从炮楼的小窗子里。”

在这敌人监视着的苇塘里,我们记得作家讲过的这个故事:

一个干瘦的、眼睛特别明亮的老者撑着一只小船,无数次地穿过了敌人的夜间封锁,为游击队运输粮草、护送干部。他不带一枝枪,甚至也不穿一件像样的衣服(除了那件蓝色的破旧短裤),只靠那只灵巧的篙和水鸭子似的游水本领,在万亩苇塘里穿梭般驰骋,从未发生一次意外。靠了他,稻米和肥鱼的香味,才和歌声一起从苇塘里飘出来;靠了他,才维系了淀里淀外的交通联络。但有一次,却发生了意外,他护送两个女孩子在夜间穿越封锁线时,撞上了敌人的小火轮,有一个女孩子负了伤。这个打击差一点使他失去了继续前进的力量,他感到自己蒙受了耻辱,无脸再见苇塘里的战士;但他到底将船驶到苇塘边,用篙拨开外面一层芦苇,找到了窄窄的入口。他发誓为女孩子复仇:“他们打伤了你,流了这么多血,等明天我叫他们十个人流血!”老人没有说错,第二天,他单身智斗敌人,使十几个鬼子落入圈套。他一个一个地收拾他们,用篙砸他们的脑袋……在苇塘那边,鲜嫩的芦花展开一片紫色的丝绒,正在迎风飘撒。在芦花下面,露出一个女孩子的俊俏的脸,她按照老人的约定,惊奇地欣赏着这场英雄行为。

这个故事很带有传奇性。古语说,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,在这个故事里,我们看到那种慷慨悲歌的义士精神,有了新的发扬。

下面这个故事就更加壮烈了:

故事仍然发生在白洋淀,不过这一次是在淀边的新安镇。新安镇四面临水,大汉奸熊万东住在有日本宪兵队把守的深宅大院里,整天不出大门一步,以为他的万世基业是稳如泰山的。这天是中秋节,他正在客厅赏月,忽然帘子一动,闪进一个人来。他一把抓起放在手边的盒子枪,厉声问:

“谁?”

“是我,大伯。”来人非常沉静,原来是参加了除奸团的他的一个侄儿。侄儿向他诉说,日本人到处抓他,他实在走投无路,才来求大伯赏他五十块钱,他好离开新安,到天津去做个小买卖,代价是,他愿意把带来的一枝顶好的盒子枪送给大伯,一厢说着,一厢倒拿着枪,递了过去。熊万东拿起枪,走到钱柜那里去,他一猫腰,脑袋已经掉下来;随着一把钢刀的闪光,来人带好两枝枪,已经上了房……

作者说:“这就是有名的熊氏三杰的英雄故事中间的一个。”熊氏三杰的故事,抗战时期在冀中一带流行很广,在有关作品和文章中,曾经多次被人辑录或转述;就叙述的生动和精彩来说,孙犁应属于最佳者之列。他继续说——

……这位英雄不久牺牲在新安城下。他吃醉了酒,受了奸人的骗:“要拿新安了!”他跳下炕来就奔着县城跑去,他爬上城墙,敌人打中了他,翻身跌了下来。伙伴说:“你挂了彩,我背你回去!”

他一摆手,说:“不用!我是没用的人了。这样也就够本了!”他举枪打死了自己。

其实,敌人只打折了他的左腿。

关于他的两条腿,有很多传说,新安一带,都说他是飞毛腿。有人说,飞毛不飞毛不知道,反正他走路特别溜撒,孩童的时候,常见他沿着城墙垛口飞跑。

也许有人要问:为什么只坏了一条腿就打死自己?这问题就很难答复。为什么不残废的活着?我好像听说,有一只鹰,非常勇猛,损坏了一根羽翎,它就自己碰死在岩石上。为什么它要碰死?

冰连地接的新安,有一种强烈的悲壮的风云,使人向往不止。

我们觉得,在冀中人民身上,孙犁看到了属于北方民族的那些最有光彩的品质。这种品质,实际上是在一定文化背景下形成的某种历史个性,它是属于传统的,又是属于未来的。孙犁在撑船老人和新安英雄身上看到的,是这种历史个性的新的升华。

这种情况,也影响到孙犁的观点和感情。他在五一大“扫荡”那年的冬天,写过一篇题名《慷慨悲歌》的札记,里边有这样的话:“……在荆轲的时代,像荆轲这样的人还是很少的。英雄带有群众的性质,只有我们这个时代。像是一种志向,和必要完成这种志向,死无反顾,从容不迫,却是壮烈的千古一致的内容。”他的笔明显地受到了这种精神的感召,似乎也染上了易水的悲壮的风云。在抗战胜利的前一年,安平县三名干部被敌包围,最后壮烈牺牲,孙犁为他们写了一段碑文,其中说:“……当其在室内,以只身抗敌伪,坚贞不屈。向敌伪汉奸叫骂时,声闻数里,风惨云变。附近人民,奔走呼号,求引救助,有如父兄之遇危难。当我部队收葬三烈士尸体时,所有干部战士,无不如狂如病,歃血指发,有如手足之诀别。每一言及三烈士殉难事,则远近村庄,啼泣相闻,指骂奸伪,誓为复仇……古来碑塔纪念之迹多矣,而燕赵萧萧英烈故事,载于典册者亦繁矣,然如此八年间,共产党、八路军领导我冀中人民解放国土,拒抗敌顽,其环境之复杂、残酷,其斗争之热烈、悲壮,风云兴会,我冀中英雄儿女之丰功伟绩,则必光掩前史而辉耀未来者矣……”这段碑文,慨乎其言,若扬若抑,颇多燕赵古风;如果击筑而歌,就是一支易水新曲了。不用说,这支易水新曲,也记叙了孙犁自己的感情历程。

升华促成了一种新的境界,毫无疑问,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、最难忘的境界。关于这一境界,他自己用下述语言表达了出来:

善良的东西、美好的东西,能达到一种极致。在一定的时代,在一定的环境,可以达到顶点。我经历了美好的极致,那就是抗日战争。我看到农民,他们的爱国热情,参战的英勇,深深地感动了我。我的文学创作,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。我的作品,表现了这种善良的东西和美好的东西。

在美好的极致的境界中进行创作是一种绝大的愉快。“没有朱砂,红土为贵。穷乡僻壤,没有知名的作家,我们就不自量力地在烽火遍野的平原上驰骋起来。”“现在回想起来,那时的写作,真正是一种尽情纵意,得心应手,既没有干涉,也没有限制,更没有私心杂念的,非常愉快的工作。这是初生之犊,又遇到了好的时候:大敌当前,事业方兴,人尽其才,物尽其用。”

孙犁在《黄鹂》这篇散文里,借助虎啸深山、鱼游潭底、驼走大漠、雁排长空等形象的比喻,解释“极致”的涵义。这些比喻,全可用来说明他在抗战中的际遇、状况。他在抗战中的文学活动并非他一生事业的顶点,但是,却使他的事业达到了高潮。

(节选自《孙犁传》,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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