现在想来,那是我命中注定要看到的。
那天晚上我拿了本书,随手将电视打开,胡乱地换了一阵台,忽然看到一个记录片,就定下来,一边看书,一边兼顾着电视。我时常这样,如果书好看,电视就成为背景;如果电视好看,那当然就看电视。不过后者的情况不多。
那天,我的注意力倒是渐渐从书上转到了电视上。这是个关于喂养野马的记录片。讲的是西部某个地方,将日渐减少的野马进行人工喂养。老实说,我不太能确定人工喂养这种做法,是不是真的可以将濒临灭亡的动物们繁衍壮大。退一步说,就算繁衍壮大了,它们还是原来的它们吗?
从电视画面上,我一点儿也看不出这些野马和普通马的区别,它们的性情似乎并不暴烈,长相也和普通的马差不多。我之所以注意到它们,是因为电视上说,其中一匹母野马就要临产了。我想,人们所做的一切努力,就是要让母野马多生小野马,以达到繁殖的目的吧?
我以旁观者的心态看着。
我丝毫没想到惨剧会在这之后突然发生。
几个男人正围着这匹将要做母亲的野马,指指点点的,大概他们是这个野马繁殖基地的工作人员。不知为何,也不见他们采取点儿什么行动。在我看来,他们至少该把袖子挽起来,烧盆热水什么的。可他们只是站在那儿围观。
也许母马不需要人的帮助?我这么想。
母马终于发作了,躺倒在地上,用力挣扎——也不知是哪位摄像师,一直耐心地守候在那儿,将这些情景一一摄下。很快,我看见小马的一条腿伸了出来。一旁守候的人嚷嚷起来,我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,也许和人一样,先出腿不是好兆头?
很快,又一只腿伸了出来。我开始感觉不妙,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。小马的两条腿伸出来之后,母马就再也不动了。是没力气了,还是力所不能及了?即遇到所谓的难产了?它只是侧身躺在地上,无助地睁着双眼,微微喘息,而它的孩子则被卡在下面,悬着双腿,一动不动。
我焦急起来。让我不明白的是,那些一直围在它身边的男人们没有一个为它采取抢救措施的。他们只是走来走去,站起来又蹲下,还抄着双手。他们甚至没去抚摩一下处于痛苦绝望中的母马。其中一个大概是兽医,俯身下去听了听,漠然地告诉大家,小马已死于腹中。几个男人很失望的样子,交头接耳,嘀咕着什么。
可母马并没有死啊!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还不赶快抢救母马?为什么不动手帮助母马?他们在干什么?难道他们的目的就是想要一匹小马?或者说他们的目的就是想做一个实验?他们不知道母马的生命危在旦夕,需要帮助吗?
我焦急万分,真恨不能冲进电视里去冲他们喊叫。我想即便是母马注定了要死,他们也不能这样袖手旁观啊,他们至少应该帮母马把孩子取出来,让它看一眼,让小马在母亲的怀里躺一会儿。
可那几个男人仍然在一旁看着,无动于衷。
我恨他们!真的很恨他们!
忽然,惊心动魄的事发生了:那匹生命垂危的母马站了起来!
我惊愕不已。
母马站起来后,夹着它那生了一半的孩子,步履蹒(pán)跚(shān)地朝它曾经生活过的栅栏走去。栅栏里还圈着许多野马,它走过去,一一与它们告别。或许它知道它快要不行了,或许它是想求救?更或许它是想告诉它们,快逃吧,别再待在这儿!它就那么慢慢地一步一步地从那些同伴面前一一走过,它的下身依然夹着它的孩子,夹着那生了一半就死去的小马。它的同伴们纷纷围上前来,无比哀怜地望着它,眼里含着泪水。小马的两条腿孤零零地坠在寒冷的世间。
片刻之后,母马终于倒下了,重重地,砸起了尘土……
我的泪水汹涌而出。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,只要一想到这个画面,我的眼泪就会涌出,以至于我不敢去想。现在,当我终于下决心将它写出来时,泪水一直伴随着我,心痛得难以描述。
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说,我恨他们,恨那几个男人,包括摄像师,他们在这匹野马临死之前全都袖手旁观。也许他们有他们的道理,也许他们知道抢救也无效,但我还是坚持认为他们见死不救是有罪的。我不能原谅他们。
不这样说,我无法将这篇文章写完。
那部片子在最后用十分平静的语气说了野马的死因,他说是由于野马的习性不适宜圈养,长期的圈养令它们失去了跑动跳跃的机会,失去了为生存而抗争的机会,致使它们的身躯不再矫健,甚至过于肥胖。那匹母马正是因为肥胖,才无法将它的孩子生下来。
我想说,即便如此,也是人的罪过。是你们把野马关起来圈养的,是你们改变了它们习惯的生活。过去你们一味地破坏生态,致使它们的数量减少,如今你们又一厢情愿地圈养,不管它们天性如何。
要圈养,你们就应该负责到底啊,就应该想到这些问题啊。就算事先没有想到,当那样的情况出现时,你们也该本着你们的良心为野马做最后的努力啊。
哪怕是徒劳。
我不能原谅你们。
也不能原谅我自己。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