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从小生活在上海的弄堂里,刚来到北京城,那幽深的、弯弯曲曲的、瓦楞上长着青草的胡同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吸引着我。
上海的弄堂,我觉得最欠妥(tuǒ)的就是一色的灰水泥地,隔断了与泥土的联系。北京的胡同却不是这样:胡同院子里有花,有草,有树。我有一阵子几乎每天经过西域的笔管胡同和新文化街,每次从那几棵伞盖般的古槐荫(yīn)蔽(bì)下走过,心中就不免涌起一种舒适的感觉。每逢到夏季开一树的白花,土地上落满了纤巧的花瓣。馥(fù)郁(yù)的清香,飘荡在卖菜的小推车上,飘荡在跳橡皮筋的小妞、依杖而立的白发长者的身上,给人一种说不尽的宁静与惬(qiè)意。
小小的胡同,一座座四合院,似乎每扇破旧的、刻着已无法辨认的对联的木门都是一部古老的历史,给人一种神秘感。人们每每在门前摆一张小桌,或扯闲白儿,或对弈(yì)下棋,或二胡悠扬,或京剧清唱,自有一番人间的乐趣。我有一次经过榄杆市,一家生活并不富裕的小屋主人的雅兴叫我吃惊。门前青砖上放着几十盆花卉(huì)——月季、米兰、朱顶红,低矮的屋檐上一溜排开竟有六七只竹丝鸟笼,雕以花纹,曲线弯得那么有神韵的青铜鸟笼钩,仿佛音乐的滑音一般,给人一种和谐的美。黄雀、画眉吟唱其间,不知忧愁为何事。
我喜欢北京的胡同,因为它给人一种亲切之感,一种爱。灰墙,青瓦,默默的小石狮,斑驳(bó)的古老的大门,一切似乎是那么平淡而无奇,然而你推开门一走进去,拐进影壁,你立刻会被一种难以名状的、似乎是中华民族所特有的温暖所包围。“大哥,您来了,有日子没见啦。”他们在房门外火炉上用被煤烟熏(xūn)燎(liǎo)得漆黑的小壶烧水,冲上一杯碎末子茉莉花茶,炕桌上一放,别提有多美了,仿佛谁都是你亲爱的大爷、大娘、兄弟姐妹,一个暖融融的家。
别瞅着那墙、那门、那屋不起眼,那儿还真格的有大学问的人哪。每当我遇到莎士比亚的难题,费解的中国古典散文,查字典也无法晓其意的拉丁文,到胡同里一走,遇到的总是一个个亲爱的长者,知识渊(yuān)博而不骄矜(jīn),谦逊(xùn)而敦(dūn)厚。或饮酒,或品茶,或小坐论天下,即使在梦中也忘不了那静静地谛(dì)听胡同里轻弹酌蛩(qióng)音的时光。
就这样,胡同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。每次出国回来,每每是怀着一颗急迫的心到胡同里去走一走,瞧瞧那一座座住满人的、在院子里接水的大杂院,那依胡同墙而建的小房,那窄得只能走一人、一辆车的小道,听听大娘悠远的京音,那孩子的咿咿呀呀,这一切是多么的可亲。逢到我愁闲忧郁难遣(qiǎn)的时候,漫步于胡同的幽远之中,望着那古老的笔管胡同墙隙(xì)间生长出来的野草,仿佛一切也都宽释(shì)了。
(来世达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