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已经描写过我的住所:它是一个帐篷,搭在一个小山下面,四周被一个用木桩和缆索做成的坚固的木栅环绕着。这个木栅,我现在可以把它叫做墙,因为我已经用草皮在外面堆成了一道两尺来厚的墙,并且约摸一年半以后,在它和岩壁之间搭了一些屋椽,上面盖上一些树枝和一些别的可以弄得到的东西,挡住雨水,因为每年总有一段时间,这里雨水非常大。
我上面已经说过我怎样把我一切的东西都搬进了这个围墙,搬进我在后面打的一个山洞里。可是我现在还应该补叙一句,就是起初这些东西都是乱七八糟地堆在那里,杂乱无章,把我的地方通通占满了,弄得我毫无转身的余地。于是我便开始扩大和加深我的山洞,因为那岩石是很松的沙石,很容易挖。当我觉得我的围墙已经可以充分地防御猛兽的时候,我便向岩壁的右边挖去,然后又进一步向右转,一直穿到围墙外面,做成一个小门。
这不但使我有了一个出入口(因为它是我的帐幕和贮藏室的一个退路),并且使我有了贮藏东西的地方。
现在我决定动手去制造一些在我认为必不可少的应用的东西,特别是椅子、桌子之类,因为假使没有这些,我就连当前仅有的几样乐趣都无法享受;假使没有一张桌子,我写字吃东西,或做别的事情的时候,就没有多大乐趣。于是我便开始工作起来。这里必须指出的是,理性是数学的本质和基础,只要我们对于一切事情都用理性加以分析,加以比较,加以清楚地判断,人人迟早都可以掌握一种工艺技术。我生平没有使用过任何工具,然而久而久之,运用我的劳动、勤勉和发明才能,我渐渐发现,我什么东西都能做得出来,只要我有工具。话虽如此,即使没有工具,我也做出了许许多多的东西,有些东西,所用的工具不过是一把手斧和一把斧头;我想从来没有人采用我这种方式来做东西,或是付出我这样无穷的劳力。譬如说,如果我要做一块木板,我只好先伐倒一棵树,把它横放在我的前面,用斧子把它的两面削平,削成一块板子的样子,然后再用手斧把它刮光。不错,用这种法子,一棵树只能做出一块木板,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,只有用耐心去对付,正如我在做木板的时候,不得不付出许多的时间和劳力一样。反正我的时间和劳力都不值钱,无论花在哪一方面都是一样。
尽管这样,我还是像上面讲的那样,首先替自己做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,所用的原料,是我从木排上带回来的那些短木板。后来我又用上面所提到的方法做了一些木板,搭了几层一英尺半宽的木架,一层一层地码放在我的山洞里,把我的工具、钉子、铁器等等都分门别类地放在上面,为的是便于取用。我又在墙上钉了许多小木块,用来挂我的枪和其他应挂的东西。
所以,假如有人看见我的山洞,一定会以为它是一个军火库,里面各样东西应有尽有。样样东西都摆在手头,用起来很方便。我看见所有的东西都安置得整整齐齐的,而且一切应用的东西都收藏得那样多,心里很痛快。
从这时起,我开始把每天的工作写成日记。在这以前,我的日子过得很匆忙,不但忙于工作,而且心情也不好,假使记日记,一定要记许多乏味的事情。例如,我一定会这样记:“九月三十日。我逃出性命,上了岸,把胃里的海水吐了出来,苏醒了。这时我不但不首先感谢上帝救我活命,反而在岸上跑来跑去,尽自扭自己的手,打自己的头和脸,大叫大嚷我的不幸,嚷着‘我完了,我完了!’一直嚷到精疲力竭,才不得不倒在地上休息。但又不敢睡着,生怕被什么东西吃掉。”
过了几天,当我已经上了船,把所有可以拿得动的东西都搬下来之后,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,整天爬到那小山顶上,呆望着海面,希望有一只船出现。有时仿佛真的看见了一片帆影,我很高兴,以为有希望了,于是望了又望,把眼都望花了,还看不见一只船,于是我便坐在地上,像小孩子似的大哭起来。我这种呆头呆脑的举动,的确给自己增加了不少的苦恼。
但是这个阶段过去之后,在我把我的家用物品和住处安排妥当,为自己做了一张桌子,一把椅子,并把一切都弄整齐之后,我便开始记起日记来。这日记我将把它抄在下面(虽然它要把上面说过的某些事情重复一遍)。不过我的日记并没写到头,因为后来墨水用完了,我也不得不终止了。
日记
一六五九年九月三十日。我,可怜而不幸的鲁滨孙·克罗索,在海上遇到可怕的风暴,翻了船,全船的伙伴都淹死了,自己也几乎丧命,本日来到这凄凉的岛上,──我不知这岛的名字是什么,姑名之为绝望岛吧。
我整天悲痛着我这凄凉的环境,没有食物,没有房屋,没有衣服,没有武器,没有出路,没有被救的希望,眼前只有死,不是被野兽所吞,野人所嚼,就是冻饿而死。临晚,因为怕野兽,睡在一棵树上,虽然整夜下雨,我却睡得很熟。
十月一日,早晨睁眼一看,吃了一惊,因为那只大船已经随着高潮漂了起来,被冲得离岸更近了。这件事虽然一方面使我很快慰,因为我看见它仍旧挺然直立,没有被海浪打碎,希望等风息之后,上去弄些食物和日用品来救急,另一方面却使我重新悲痛我那些伙伴的失散,我想,假使他们当时都留在船上,我们也许可以救助我们的船,至少他们也不至于被淹死;假使那些人不被淹死,我们一定可以用大船的残余部分造一个小舟,把我们载到别的地方去。这一天,我花了大部分的时间去琢磨这些事;可是,后来看见那船没有进多少水,我便走到那离它最近的沙滩上去,泅到船上。这一天雨还是下个不停,但没有一点儿风。
十月一日到二十四日。这几天,我连日到船上去,我把我所能取到的东西都搬下来,乘上潮的时候,用木排载到岸上来。这几天雨水仍旧很多,虽然间或也有天晴的时候。以情形看来,这似乎是雨季……
十一月一日。我把帐篷支在那小山下面,把它支得非常大,又钉上几个木桩,把我的吊床挂起来,这是我第一次在帐篷里睡觉……
十二月二十八日,二十九日,三十日。炎热无风;所以整天没有出门,只有到傍晚才出去找食物。其余的时间,都用来把屋里的东西弄整齐。
一月一日。仍旧很热;我除了早晚带枪出去一次,中午的时候总是在家里睡觉。今天傍晚我走到海岛中心的山谷里,看到了许多野山羊,但极为胆小易惊,不容易捉捕。我决定试试能否把狗带来猎取它们……
一月三日。我动手筑我的篱笆或围墙;由于仍旧担心有什么人来袭击我,决定把它做得非常结实,非常坚固。
附记:关于这座墙的样式,我前面已经说过了,因此,在日记里就不再说了。这里只消提一下:从一月三日到四月十四日,我一直都在做这座墙,并尽量把它做得完完整整,虽然它只是一个以洞门为中心的半圆形,全长不过二十四码,从岩石的这一头到那一头相距只有八码。
我这一段时期一直都在努力工作,尽管大雨耽搁了我许多天,甚至好几个星期。我觉得,如果不把这座墙做好,我就得不到真正安全。我在每一件工作上所花的劳动,简直叫人难以置信,特别是那些木桩,又要把它们从树林里搬出来,又要把它们打进土里,因为我把它们做得太大了,而实际上并不需要那样大。
我把这座墙做好之后,又在墙外筑了一层草皮泥的夹墙。我心里想,假使有人来到这岛上,他们一定看不出这里有人住。我这样做实在不错,后来所发生的事情,充分说明了这一点。
这些日子,只要不下雨,我总是到树林子里去走走,寻些野味,并且在这些场合,经常发现一些于我有利的东西。特别是,我发现了一种野鸽,它们不像林鸽似的在树上作窠,却像家鸽一样,在石穴里作窝。我捉了几只小的,设法把它们驯养起来。可是,它们长大以后,都飞掉了。我想这也许是由于没有经常喂它们,因为我实在没有东西给它们吃。然而我却时常找到它们的窠,捉一些小的回来,因为它们的肉很好吃。
现在,我把家里的事情料理了一下,才知道我缺乏的东西,实在很多,有些东西照我看来是没法做的,而且事实也是如此。例如,我再也打不出一只桶,把它箍起来。我前面已经说过,我有一两只小桶;可是,虽然我花了好几个星期的工夫,我还是没法照样打出一只新的来。我既不能把桶底安上去,也不能把那些薄板合在一块,合得不漏水。因此,我最后只好放弃了这个工作。
其次是,我非常缺乏蜡烛。所以每天一到天黑,我就得睡觉。我记得我有一大块蜜蜡,那是我在非洲冒险时候,用来做蜡烛的,但现在已经没有了。我的唯一的补救办法,就是每次杀死一只山羊的时候,把羊油留下来,拿一个用阳光晒成的小泥盘,放上一点儿补船用的麻絮做灯芯,做成一盏灯,这总算给了我一点儿光亮,虽然没有蜡烛那样亮。
当我从事这些劳动的时候,我偶然翻翻我的东西,找到了一个小布袋。我上面已经提过,这个布袋原来是用来装那些喂家禽的谷类的,并且还不是为这次旅行用的,可能是为上次从里斯本出发时用的。袋里的一点儿谷类早已被老鼠吃光了,只看到有一点儿尘土和谷皮。后来因为想把布袋派别的用场(我记得,当我害怕雷电,把火药分开的时候,我曾用它装火药),我就把那点儿谷皮抖在岩石下面的围墙里面。
我把这点儿东西扔掉,是在上面提到的那场大雨之前不久。当时我什么都没有注意,甚至连扔东西这件事都忘记了。不料过了一个多月,我忽然看见地上抽出几根青绿的茎子。我起初还以为是自己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什么草类,不料过了些日子,我却大为惊愕,因为我看见那些茎子上又生出十几个穗子,完全和我们欧洲的大麦,甚至英国的大麦一模一样。
这时我心里的惊愕和混乱简直没法形容。我这个人的行动向来是不以宗教为根据的;甚至可以说,我心里很少宗教观念,对于我所遭遇的事,我也只觉得完全出于偶然,至多简单地归之于天命,并不去追问造物对于这些事有什么用意,以及他处理一些世事的方针是怎样的。可是,现在看到这个不适于生长五谷的气候里居然生出大麦来,一时又想不出它是怎样来的,自然大吃一惊,于是我认为这是上帝的神迹,不用播种,就长出了庄稼,并且认为,上帝这样做,无非是为了叫我在这片荒凉可怜的地方得以活命。
这使我心里颇为感动,不由得落下泪来。我开始为自己庆幸,庆幸这种天地间的奇事,居然为了我而出现,尤其奇怪的是,在大麦茎子的旁边,沿着岩石脚下,我又看到几根稀疏的绿茎,显然是稻茎,因为我在非洲上岸时,曾经在那里看见过稻子。
我这时不但认为这些谷类都是老天赐给我保命的,并且还相信岛上一定还有许多。于是,我把岛上曾经到过的地方都跑了一个遍,把每一个角落,每一块石头都看了一个遍,想找到更多的麦稻;可是再也找不到了。最后,我才想起自己曾经把一袋鸡食抖在那里,这才不再惊异了。老实说,当我发现这一切都不过是很平常的事,我对造物的感激热忱也就减低了。而实际上我还是应该感谢这件离奇而意外的事,因为那些被老鼠吃剩了的十几颗谷种,居然还没有坏掉,就仿佛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,这不能说不是老天的功劳。而且刚好我又把它扔在一个特殊的地方,有一块很高的岩石遮住太阳,所以一下子就生了出来;如果我把它丢在别处,它早就被太阳晒死了。
不用说,到了六月底左右,到了收获季节,我就把这些粮食穗子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。我把每一粒谷子都收得好好的,决定把它们再种一次,希望将来收获得多了,可以供我做面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