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没有风吹来,一切都是静止的。
树,草,花,湖泊,甚至沙漠……这世界上的一切有生命的或者无生命的,在无风的时刻都成了凝固的雕塑。
是风改变了他们的形象,打破了他们的宁静,使它们变得充满了兴致勃勃的生命活力?风,果真有如此神奇的魅力?
那一年在庐山,我曾经为山顶庐琴湖的静态而惊奇不已。
那是在傍晚时分,无风,我散步去湖畔。湖畔的树林里,树叶纹丝不动,一切都沉默着,只有几只已经归巢的鸟雀,偶尔发出一两声梦呓般的鸣叫。这鸣叫非但没有破坏林中的静寂,反而增添了几分幽静。穿过树林,就看到了湖。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静极了的湖。碧绿的湖面平滑得如同一面巨大的明镜,镜面上没有一丝半点的裂纹和灰尘,这样的静态,简直有些不可思议。湖畔的树木,远方的山影,还有七彩缤纷的晚霞,一无遗漏,全部都倒映在这面镜子中。这是一幅静谧辉煌、略带几分凄凉的画,那种静止的瑰丽和缤纷竟使人感觉到一种虚幻,使人禁不住发问:这是真的吗?大自然是这样的吗?我突然想,要是有一点风,那有多好,眼前的风景也许会活泼美妙得多。
就在我为风景的过于静谧感慨遗憾的时候,突然地,就刮起风来。不知道这风来自何方,开始只是感觉头顶的树叶打破了它们的沉默,发出一片簌簌的声响。接着,就看见原先像镜子一般的水面微微起了波动。细而长的波纹从湖边轻轻地向湖心荡开,优雅得就像丝绸上飘动的褶皱。波纹不慌不忙地荡漾着,湖面上那幅静谧辉煌的画随之消失,变成了一幅印象派的水彩画,无数亮光和色彩搅和在一起,显得神奇莫测……
风渐渐大起来,湖畔的树木花草开始摇动起来。枝叶的摩擦声也渐渐响起来,一直响到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它们的呼啸和喧哗。实在无法想象,几秒种前还是那么文质彬彬、悄无声息的绿色朋友们,一下子竟都变得这样惊惶不安,变得这样烦躁。
再看湖面,波纹已经失去了先前的优雅,变成了汹涌的波浪。波浪毫无规则地在湖中翻涌起伏,就像无数被煎煮的鱼儿,正在水下拼命挣扎游蹿……而湖面的画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只有变得浑浊的湖水,翻卷起无数青白色的浪花……
我久久地凝视着在风中失去了平静的湖水,倾听着大自然在风中发出的无数歌唱、呻吟、呼啸和呐喊,原来那种平静的心情烟消云散。和这风中的自然一样,我也开始烦躁起来,种种的失落,种种的不愉快和不顺心,如同沉渣泛起,搅乱了我的情绪。我离开湖畔,回到住宿的旅馆里。那是一个风雨之夜,风声雨声在窗外响了整整一夜,使我难以入眠……我已经无法记下那一夜我的思想和情绪,记下来恐怕也是一片混乱和芜杂,就像在风中飘摇摆动、纠缠在一起的树枝和草叶……唉,大自然起风与我何干,我为什么如此触景生情,这样自寻烦恼呢?
第二天早上起来,竟又是个阳光灿烂的大晴天。昨夜猖獗了一夜的大风,早已不知去向。从窗外传进来的,只有低回百啭的鸟鸣。也不知为什么,一起床,我就往湖畔跑。我想知道,昨天傍晚在风中突然消失的那个宁静优美的世界,会不会重新回来。而这种突然来临,又突然消失的宁静,仿佛已经离我非常遥远。
依然是先穿过树林。树林和昨天傍晚未起风时一样,地上的花草和头顶的树叶都处于静止的状态,只有轻柔的晨雾和迷迷蒙蒙的阳光,在树枝和绿叶间飘动。林中的鸟儿们居然也都不知飞向何方,仿佛是为了让我看到和听到一个绝对安静的树林。而昨夜的风雨,还是在树林中留下了痕迹,那是从树叶上滴落下来的水珠,一颗一颗,晶莹而泠泠,无声地滴在我的脸上……
湖,又恢复了它的静态。水面略略升高了一些,湖水也不如昨天那么清澈,那是一夜雨水汇积的缘故。然而它的平静却一如昨天傍晚,依然是一面巨大的明镜,仰望着彩霞乱飞的天空。倒映在湖中的树林、山峰比傍晚看起来更为青翠,也更加清晰,而漫天越来越耀眼的早霞,使得如镜的湖面光芒四射,叫人眼花缭乱……同样是静止的画面,昨天的那一幅使人在感觉辉煌时也感觉到凄凉,而今天这一幅,辉煌依旧,却绝无凄凉之色。而且,随着太阳的升高,湖面的光芒越来越耀眼,终于耀眼到使我无法正视……这时,山中又起了风,湖面上波纹骤起,在耀眼的亮光中,再也不可能看清楚波纹的形状。消失了山林倒影的湖水,顿时成了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……
我闭上眼睛,尽量不去想此刻正在我眼前如火海一般烈焰腾腾的湖面。我不喜欢这样的景象。这时,我心里出奇的平静,我很清楚自己向往的是什么。风声在我的耳边打着唿哨,头顶的树叶也是一片簌簌声。然而,我的脑海里,却出现了昨天傍晚看见的那个宁静安详的湖,出现了那一幅辉煌而略带凄凉的画面……这正是我要寻求的画面。我想,只要我静下心来思索,我的眼前可以出现我曾看见过的任何一种画面。无论是有风时的湖,还是无风时的湖。因为,不管是有风还是无风,湖总是那个湖,它的质量决不会因为风而发生变异。风不为谁的意愿而来,湖也不想用自己不同的姿态来取悦任何人。所有一切风景之外的联想,都是因我自己的情感和思绪所致。“大风者,天地之气,溥畅而至,不择贵贱高下而加焉。”宋玉在两千多年前发出的感叹,在现代人心中能够居然还能产生共鸣。
我想,在这个世界上,我们其实和一棵树或者一个湖一样。我们原本都是平静而安宁的。然而身外来风常常是出其不意地出现,你永远无法预料它们什么时候会吹过来,毫不留情地打破你的平静和安宁。谁也不能阻止风的到来,谁也无法改变风的方向和强弱。它们带来的可能是灾难,也可能是快乐和幸运。于是,对风的畏惧和希冀,使原本恬淡的生命,变得浮躁不安了,很多人再也无法忍受无风的生活,而是在以不同的心情期待着风的来临。这样,无风的时刻,生命便不会是凝固的雕塑了,尽管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。在这个世界上,最多变的,其实是人。这是人的优势,也是人的悲哀。
而当风吹来的时候,又会怎么样呢?是呜咽抽泣,还是劲歌狂舞,是保持着本来的形状,还是随风摇摆,成为风的指路牌?当然,还有一种可能,便是被大风拦腰折断……
在风中,我会成为怎样的一种风景?我会不会失去了自己呢?仿佛是为了回答我的困惑,我头顶的树叶在风中发出极为动听的娓娓细语,这低吟浅唱般的细语决不会将人的思绪引向险恶之处。我的心中,又出现了一首关于风的诗:
听,风在树林里
弹奏着天上的变奏曲
风啊,风啊
你这弹琴的老手
我的心弦轻轻地被你无形的手拨动
风啊,风啊
你这弹琴的老手……
记不清这是谁写的诗了。此刻,这首诗以奇妙的方式给了我一个巧妙的答案。我想,作为一个艺术家或者文学家,心里应该有一根不断的琴弦,不管风从什么地方来,不管来的是微风还是狂风,我心中的琴弦自会在风中颤动出属于我自己的音乐。谁也不能改变我的声音……是的,风只能使我的心弦颤动,但决不能改变这心弦固有的音律。譬如写诗或者写散文,我常常要求在文字中倾吐自己灵魂的声音,展现自己心灵的色彩。那么,风是什么呢?风是我周围的环境,是发生在我周围的大大小小的事件,是影响我情绪的形形色色的人和物,是现实的生活,是正在发展的历史……风是一个巨大而丰富的客体,它们激动着我,启示着我,震撼着我,使我产生写作的欲望。这种激动、启示和震撼,便是风的手指拨动了我琴弦。然而我的歌唱并非简单地描述风,它们永远不能替代我的主观世界,替代我的心灵。我在风中歌唱,却决不是追风趋时,也不是违心地却媚俗。我相信,真正的作家,在相同的风中必定会唱出不同的心曲。就像我身边的树林和湖泊,前者在风中以枝叶低语,后者在风中波纹荡漾……
风来去无踪,变幻不定,而真挚的心灵之声,应该具有永久的魅力。
等我再看眼前的湖水时,微风正从湖上掠过。只见湖面上泛起一片片细密而整齐的波纹,就像是金鱼的鳞片。这时,站在湖边能感觉到微风扑面。这微风中的湖,是一条金光闪烁的大鱼了……
离开庐琴湖时,我似乎若有所失,也似乎若有所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