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日] 夏目漱石
我虽说是猫,却并不挑食,不管什么,能填饱肚子就行。因此,如今想吃年糕,绝非贪馋(chán)的结果,而是从“能吃便吃”的观点出发。我思忖(cǔn),主人也许会有吃剩的年糕放在厨房里,于是,便向厨房走去。
粘在碗底的还是早晨见过的那块年糕。坦率地说,年糕这玩艺儿,我至今还未曾粘过牙哩(li)。展眼一瞧,好像又香又瘆(shèn)人。我搭上前爪,将粘在表面的菜叶挠下来。一瞧,爪子上沾了一层年糕的外皮,黏(nián)乎乎的;一闻,就像把锅里的饭装进饭桶里时所散发的香气。我向四周扫了一眼,吃呢,还是不吃?不知是走运,还是倒霉(méi),连个人影都看不见。女仆在门外踢毽(jiàn)子,小孩儿在里屋唱着歌。若想吃,趁此刻,如果坐失良机,只好胡混光阴,直到明年也不知道年糕是什么滋味。刹那间,我虽说是猫,倒也悟出一条真理:“难得的机缘,会使所有的动物敢于干出他们并非情愿的事来。”
其实,我并不那么想吃年糕。相反,越是仔细看它在碗底里的丑样,越觉得瘆人。这时,假如女仆拉开厨房门,或是听见屋里孩子们的脚步声向这边走来,我就会毫不吝(lìn)惜地放弃那只碗,而且直到明年,再也不想那年糕的事了。然而,一个人也没来。不管怎么迟疑、徘徊(páihuái),也仍然不见一个人影。这时,心里在催促自己:“还不快吃!”
我一边盯住碗底一边想:假如有人来才好呢!可是,终于没人来,也就终于非吃年糕不可了。于是,我将全身重量压向碗底,将年糕的一角叼住一寸多长。使出这么大的力气叼住,按理说,差不多的东西都会被咬断的。然而,我大吃一惊。当我以为已经咬断而将要拔出牙齿时,却怎么也拔不动。本想再咬一下,可牙齿又动弹不得。当我意识到这年糕原来是个妖怪时,已经迟了。宛(wǎn)如陷进泥沼的人越是急着要拔出脚来,却越陷得深;越咬,嘴却越不中用,牙齿一动不动了。那东西倒是很有嚼头,但却对它奈何不得。正烦躁之时,我忽地又悟到了第二条真理:“所有的动物,都能直觉地预测吉凶祸福。”
真理已经发现了两条,但因年糕粘住牙,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。牙被年糕牢牢地钳(qián)住,就像被拔掉了似的疼。若不快些咬断它逃跑,女仆可就要来了。孩子们的歌声已停,一定是朝厨房奔来。烦躁已极,便将尾巴摇了几圈儿,却不见任何功效。将耳朵竖起再垂下,仍是没用。想来,耳朵和尾巴都与年糕无关,摇尾竖耳,也都枉然,所以干脆作罢。急中生智,只好借助前爪之力拂掉年糕。我先抬起右爪,在嘴巴周围来回摩挲〔māsā〕,可这并不是靠摩挲就能除掉的。接着抬起左爪,以口为中心画了个圆圈儿。单靠如此咒语,还是摆脱不掉妖怪。心想:最重要的是忍耐,便左右爪交替着伸缩。然而,牙齿依然嵌在年糕里。唉,这太麻烦,干脆双爪一齐来吧!谁知这下,破天荒第一次,两只脚竟然直立起来。我都觉得我已经不是猫了。
可是,到了这种地步,是不是猫,又有何干?无论如何,不把年糕这个妖怪打倒,决不罢休,便大鼓干劲儿,两爪在妖怪的脸上胡抓乱挠。由于前爪用力过猛,常常失重,险些跌倒。必须用后爪调整姿势,又不能总站在一个地方,只得在厨房里到处转着圈儿跑。跑着,转着,第三条真理又蓦(mò)地闪现在心头:“临危之际,平时做不到的事这时也能做到。”
正在与年糕妖怪决战时,忽听有脚步声,好像有人走来。这当儿有人来,那还了得!我跳得更高,在厨房里绕着圈儿跑。脚步声逐渐近了。啊,遗憾(hàn),终于被女孩儿发现,她高声喊:“哎哟,小猫吃年糕,在跳舞哇!”第一个听见这话的是女仆。她扔下毽子,叫了一声“哎哟”,便从厨房门跑了进来。女主人穿着绉(zhòu)绸和服,说:“哟,这个该死的猫!”男主人也从书房走出,喝道:“混帐东西!”只有小家伙们喊叫:“好玩儿啊,好玩儿!”接着像一声令下似的,齐声咯(gē)咯地笑了起来。我恼火、痛苦,可又不能停止蹦蹦跳跳。这回领教了。总算大家都不再笑,可是,就怪那个五岁的小女孩儿说什么:“妈呀,这猫也太不成体统了。”于是,又掀了一阵笑声。
我大抵也算见识过人类缺乏同情心的各种行径,但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恨在心头。我只好哑口无言,直到演完一场四条腿爬和翻白眼的丑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