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个成语出自战国时代的《吕氏春秋》。那个时代许多思想著作,都靠引喻设譬——讲故事来阐述道理。这有一点好处:道理可能被忘掉,但故事不容易忘掉,何况它们最后大都浓缩成四个字的成语,不占地方,容易贮存。但是,故事和成语有一个特点.就是其多义性,给不同的理解留下了比较广阔的阐释空间。“刻舟求剑”就是这样的。
这个故事很久以来就给我一种别样的暗示:我觉得它是对人生的一种更广阔、更本质的譬喻。
在我看来,处于这个故事中心的,根本就不是那找不到的剑和被划了记号的船,而是藏着那剑、托着那船的水——一种根本上就是变动不居的东西。企图以不变的“记号”来把握变动的东西,就是这个故事所揭示的尴尬和难局。
“逝者如斯夫!”——自从孔老夫子在滔滔江水之上发出那一声著名的感叹,水,就同中国人的人生譬喻和生命感觉紧密相连了。在“刻舟求剑”那个成语字面中看不到的水,才是这个成语的灵魂。这样的水和这样的故事,给人一种怅惘的感觉:船走了、水流了,我们虽然还能守着那船上的刻痕,却永远找不到那把剑——找不到失去的岁月,找不到落剑的那个瞬间了。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:一个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,说的就是这样的河流。
在人生中,我们其实有许多“刻舟求剑”的行为,比如记日记就是。我记日记多年,后来越记越没信心。我总觉得人在这种行为里,有一种徒然的、绝望的冲动,就是把那些每天像水一样逝去的东西用笔、纸和键盘、硬盘固定住,一种把流逝的时间和流逝的生命牢牢系住的企图。其实记下来的,已经不是那些东西了。还有用笔把书中令我心动的思想和语句画出来,也是徒然。多年之后偶然翻开,我记不起自己用笔画过的痕记,也记不起那曾经感动过我的文字。
很久以前有一个小男孩,带着他的同学们走了很远的路来到我就读的大学,想让我带他们到学校的游泳池玩。我当时很烦,几句话就把他们打发回去了。很久以后我才能够体会他一路回去的心情:沮丧、没有面子、满怀期望和信任却受到挫折。但是,我要想挽回自己的错误,安慰那个孩子就已经太晚了。我已经找不到他了,虽然他就是我的弟弟,现在几乎天天能够见面,他自己都有孩子了,不需要我带他去游泳了,也不记得那件事了。因此,那个被我伤害的小男孩永远消失了,带着那份沮丧、没有面子,以及满怀期望和信任受到的挫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