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静峰
一块地,永远不会闲着。你种它,它就长庄稼。你不种它,它除了庄稼什么都长。
那时这块地就是庄稼地。春夏长小麦,小麦收割前套种玉米,或者麦收后种大豆、高粱。田头地垄(lǒng)还有倭(wō)瓜、丝瓜、绿豆、红豆和芝麻,秋后再播上小麦,等待来年。一年四季,这块地都很忙。
我在这片田野行走,遇到的是庄稼的事。庄稼的事情让人有成就感。比如看到麦子灌到麻袋里,玉米装进篓(lǒu)子里。甚至瓜秧(yāng)上开了一朵花,结了一个瓜纽(niǔ),人的心都抹了蜜似的甜。那是大地的成果,大地的孩子,也是庄稼人的孩子。我能呼吸到来自庄稼身上的热烈蒸腾的气息,这种炙(zhì)烤的热力让我迷醉。
这样的美感,持续了几年。我从中获得了很多快乐。四季变换的色彩,收获的场景,生长的美丽,都在我的内心珍藏。我触摸着庄稼,融入它们的生长、繁衍(yǎn),也悸(jì)动于生命的腾跃、奔跑和飞翔。这里每时每刻都是童年的境界,无邪、无知、天真、纯洁。
这块地每年的庄稼,如果用经济的眼光去看,价值不会太大。虽然它装点了一块地,可是人们怎么能容许一块地长在城市里呢?
这块地被很多眼睛盯着。它是这个城市内部唯一一块还长庄稼的土地。庄稼没有竞争力。庄稼地被许多可以用金钱衡量的眼光瓜分成一个个的楼盘,就像一个弱女子遇到残忍的强盗,马上溃(kuì)不成军、支离破碎。这块庄稼地成了最后的黄金,谁都想分一杯羹(gēng),价格也因为处在城市内部而急速飙(biāo)升。你争我夺,胜者为王。终于,今年的春天,麦苗没有来得及返青,这块地被插上五彩的旗帜,迎接一批钢铁战士的光临。然后,麦子惨遭蹂(róu)躏(lìn),土地的肌肤被划开……土地不再柔软、不再温和,它有了钢铁的骨骼,冷硬的身躯。许多可能存活的生命被挤压到无人知晓的去处。
于是,今年的田野不是田野,今年的田野没有庄稼。这里只有尚未建成的楼房,轰鸣的吊车,来往的运输车,飞扬的尘土,还有翻起的土丘,土丘上覆(fù)盖的野草。熟土被生土覆盖,乱石趁机浮上表面。没有了庄稼,野草开始肆(sì)意扩张。高高低低的土丘上,野草安营扎寨,野蛮(mán)地殖民。
这块地最终的归宿,就是一片巨资搭建的楼台。它将永远失去曾经的丰富性和可以觉察的活力。一块地,一旦失去了庄稼,它的本性就消泯(mǐn)了。农人多少年养熟的土地,现今只有僵硬的质地。即使若干年后此处复归还原,也不知需要多少年可以治愈伤痕。
我每天还是要走过这块地。我经过这块地的时候,想到的都是庄稼。想到庄稼,我才感觉到土地的生机。我的心里,都是对这块庄稼地的怀念,怀念一块长满各种各样庄稼的地的消失,尽管我的怀念无人知晓,或者不一定有什么价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