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岩(节选)

责任编辑:祎 发表时间:2017年03月07日 13:37 浏览次数:75051
No.A118574

罗广斌 杨益言

漆黑的夜空,像浸透了墨汁。细雨飘零的云层缝隙中,间或透出点点红色、绿色的灯火。那是在高空夜航的运输机,从云层中掠过,夜航灯,就像红绿的流星,一纵即逝。

“五十七……五十八……”

 寒风细雨中,守望在女牢门边的人们,避开昏黄的狱灯,在黑暗中仰头看天,仔细分辨着飞机越过高空的嗡嗡响声。

“晚上比白天多。”

“嗯,今晚比昨晚更多……”

声音传到牢房深处,传到被狱灯照亮了的角落。

“还在向台湾盗运!今晚上又飞走了五六十架……”说话的人,似乎发现了什么,声音变成了低低的请求:“江姐,明天写吧!”

“哦,就完了。”

江姐顺口回应着,微微地抬了抬头,又默默地用唾液润湿着手中的竹签子笔,伏在床头,继续写着。

隆隆的机声没有影响她那和往常一样平静的举动。她写完最后一行,把竹笔揩净,再把写好的纸条,轻轻折叠起来,连同竹笔,一一藏在铺位底下。然后,她整理着地铺上的东西。稻草清理得平平顺顺的,枕头下面的换洗衣服,也折叠得规规矩矩,整整齐齐,被捕时穿的那件蓝布旗袍,和一件红绒线衣,放在最上面……

李青竹静静地坐在地铺上。一床薄被裹着她那折断过的,时常肿痛的腿。她的手在胸前晃动着,牵起被面的一角,细心地寻找着线头,一根根地把细丝抽出来,再把细丝并在墙头的竹钉上,轻轻地搓着。

“这么晚了,你还搓线?”

“孩子的棉帽上,少一朵花。”

江姐没有再问,默默地接过了几根细丝,陪着李青竹搓线。自从和白公馆建立起联系,她们便经常向支部提出各种建议,满怀信心地为迎接胜利而贡献自己的一切。刚才,江姐又写下了她们最近考虑到的一些事情。

“八架……又是八架!”

声音又从门边传来,在铺上躺着的战友都被惊动了。

“同志们,睡吧。”江姐轻声招呼着。正要翻身坐起的战友,又都无声地躺下去了。

隔了一会儿,孙明霞恳求的声音,在江姐耳边轻轻出现了:“江姐,允许我提个问题再睡,好吗?”

江姐默默地点头。

“解放军,快进川了吧?”

“你说呢?”

“啊!我说?江姐,‘敌人的行动经常给我们提供消息’,你不是这样说过吗?”孙明霞深思着:“敌人慌慌张张,飞来飞去,一定是解放军快进川了!”

“明霞,”江姐伸手拍拍孙明霞的肩头,“现在,你该去睡了。”她不再多说,用目光送走了依依不舍的姑娘。

李青竹缓缓放下手里的线,把江姐冰凉的手拉进薄被盖着。

“心里的话,都写上了吗?”她低声问,深情的目光,久久地凝视着江姐的脸。

“都写了。”江姐抬起头来,“听说北平召开政协会议,我心里再也不能平静,真渴望听到更多的消息。”

李青竹的目光,渐渐移向窗外的暗夜。轻声说着:“我们会听到的。”

“破坏一个旧中国,又建设一个新中国……”江姐荡漾的声音里,透出无限的向往:“改变贫穷、落后的面貌,建设一个崭新、富强的国家,这是多么壮丽的事业!人口众多,土地辽阔,强大的祖国,强大的党!我们的革命,对世界,对人类,将来应该作出更多的贡献啊。”

李青竹赞同地点头:“你想得真远。不过,也该想啊!”

江姐又说道:“那时候,我们的担子一定不会轻的。”

牢门边掠过一个看守员的身影,轻轻的脚步声,引起了静卧着的孙明霞的注意,她一翻身便向门边走去。

“江姐!”孙明霞轻快地跑了回来,惊喜地叫了声:“又有信来了。”

江姐低头亲了一下李青竹身边睡着的“监狱之花”,便迎着满脸含笑的孙明霞,站了起来。

孙明霞晶亮的眼波凝视着那张纸片。许多战友早已翻身起来,挤到孙明霞身边。还有几个人,已悄悄守住了牢门和窗口,监视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敌人。虽然她们知道今夜那值班看守员是自己人。女室的人之所以知道他,是因为每一次那看守员都把信送到女室,而从未送到其他牢房去。这时,孙明霞一把抓住江姐的手,急切地用耳语般的声音念道:

“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,毛泽东主席在北京向全世界宣布,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。”

“呀!同志们,我们的国家成立了!”

惊喜的人们,低声欢呼着:

“中国人民站起来了!”

“静一静,听我再念。”孙明霞声音更低,人们都屏住呼吸。“全世界劳动人民欢欣鼓舞,新中国屹立在世界的东方。”

“万岁,万万岁!”

一片欢乐的低呼,打断了孙明霞的朗读。战友们不断轻声喊着“毛主席万岁!”“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!”“中国共产党万岁!”这声音,像股热流,汹涌澎湃,激荡着牢房,黑暗中,闪烁着一片晶亮的眼光。

“明霞!”江姐声音激动,招着手,让大家安静,以免惊动敌人。“你快点念下去!”

“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是──”

“一定是北京!”有人抢先说了。

“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,”孙明霞的声音,像使人共鸣的琴弦,“五星红旗,飘扬在天安门。”

“啊,五星红旗!”

“江姐!我们也有一面红旗呀!”

“把红旗拿出来,马上做成五星红旗。”

火热的目光,都转向江姐。等待着她的意见。

“江姐!”孙明霞急切地恳求着,“我把那面珍藏的红旗拿出来。”

“我这里有针,有线。”李青竹也欢乐地赞同着。

江姐的心一阵比一阵激动……

地下党的来信,在人们手里传阅着。已经读过信的人,又把目光转向牢房深处。珍藏的红旗拿出来了,在大家眼前闪着夺目的光彩。这面红旗,是那位不知名的同志──“监狱之花”的母亲,留下来的。残留着弹孔,染透斑斑血迹的红旗,被她珍藏在一床旧棉絮里。在她临危时,竟没有来得及交给自己的战友,而是在过了好久以后,人们才从她的遗物中找出来的。

当红旗在大家眼前出现时,几只拿着针线的手,团团围了上来。

“五星红旗!五颗星绣在哪里?”

“一颗红星绣在中央,光芒四射,象征着党。四颗小星摆在四方,祖国大地,一片光明,一齐解放!”

“对,就这么绣。”

尽管她们并不知道五星红旗的图案,但她们却通过炽热的心,把自己无穷的向往付与了祖国。不知是谁抢先绣上了第一针,接着,许多灵巧的手,飞快地绣起来。热血沸腾着,把坚贞的爱,把欢乐的激情,全寄托在针线上,你一针,我一线,一针一线绣出闪亮的金星。

红旗正中,闪现了一颗星,接着,又出现了四颗。

江姐依偎在李青竹身边,凝望着刺绣中的五星红旗,她不仅理解战友们的兴奋心情,她自己的心境,也和大家一样。但是她在胜利的喜讯中,激动而又冷静,想得很多、很远。也许此刻只有李青竹才能理解她那复杂的心情。她看见了胜利,可也看见了集中营的最后斗争。她知道,在越狱和屠杀的斗争中,必须付出多少生命作为代价。这代价,也许首先是自己,也许还有别人,但她宁愿用自己来代替所有战友,为党保存更多的力量。然而,在欢乐的战友们面前,在五星红旗面前,她什么也没有讲。

“江姐!”孙明霞双手捧起叠好的旗帜,带着无限的喜悦,走到缓缓地搓着线的江姐面前,“同志们希望你来宣布胜利的来临,也请你揭开这象征黎明和解放的战旗。”

“我?”江姐笑着惊问。

“是的,江姐!就是你。”面前激起一阵热情、严肃而又诚恳的声音。

“应该是你。”李青竹等大家稍静之后,说道,“不能辜负同志们对你的信任和尊敬。”

“好吧。”江姐双手接过红旗,迎风一抖,五颗晶亮的金星,立刻随着红旗飞舞。江姐高高地亮开红旗,无畏的声音里充满着幸福的感情:“让五星红旗插遍祖国每一寸土地,也插进我们这座牢房。”

随着江姐低呼的声浪,人们严肃地站了起来,凝望着闪光的旗帜。黎明在眼前招手,人们的心正随着红旗飘扬到远方,仿佛,漫漫长夜成了过去,人们粉碎了枷锁,自由地崛立在祖国的土地上。

江姐激动的目光,转向李青竹。她发现,李青竹正把“监狱之花”抱在怀里,孩子不知何时已经醒来,圆圆的眼睛,正望着欢乐的娘娘们。一阵火热的温暖,冲击着江姐的心,她不禁带着红旗,走向“监狱之花”。人们的目光,一时都亲切地转向热情迸发的江姐和天真可爱的孩子。

江姐轻轻抱起“监狱之花”,把深切的爱意,和那些自己未必能实现的理想,尽情灌注在幼小的花朵上:

“孩子,心爱的孩子!你看红旗,这是你爸爸妈妈留下来的……”江姐连连亲着“监狱之花”的脸,又爱怜地凝视着孩子亮晶晶的眼睛,她似乎觉得幼稚的孩子完全能够听懂她的话:

“孩子啊,快点成长吧!叔叔娘娘们将举起这面红旗,去参加战斗,还要亲手将红旗托付给你。孩子啊,你要记着:当你长大了,当你的孩子也从你手上接过红旗那天,你要面对红旗回答──你是否为保卫红旗而生,为保卫红旗而战,为保卫红旗而贡献了问心无愧的一生。”

江姐眼里盈盈地闪动着火热的泪珠。她让孩子的小手把红旗抱在胸脯上。又急切地说:“孩子,孩子,你听清我的话了吗?我们多想听见你的回答啊!”江姐的脸温存地靠近“监狱之花”,又低声嘱咐着:

“不管是狂风暴雨,不管是惊涛骇浪,你们一定要把战斗的旗帜,指向共产主义啊!”

“孩子!”李青竹接过“监狱之花”,激动地问,“孩子,娘娘的话,你听见了吗?”

“梆梆梆……”

急促的梆声,突然出现了。

“梆梆梆!梆梆梆!”

连续不绝的梆声,惊扰着魔窟中的黎明,在浓雾弥漫的深山野谷中四面回响。

接着,又是一阵阵急驶的汽车狂鸣。那飞快旋转的车轮,像碾在每个人心上。

“要提人?”黑牢中传来一声惊问。

一阵杂乱的皮靴,沉甸甸地踏过三合土阶沿,来到女牢门边,粗暴的声音狂喊着:

“开门!开门!”

特务颤抖着手,心慌意乱地提着钥匙,不去开锁,却抓住牢门硬推。孙明霞迎着特务的声音,走向牢门,轻蔑地说了一声:

“推什么?钥匙在你手上。”

特务愣了一下,慌忙开了锁,探进身子,喊道:

“江雪琴!李青竹!收拾行李,马上转移。”

“转移?”孙明霞立刻追问特务:“什么地方?”

“白公馆。”特务支吾着。

白公馆?不对!孙明霞暗暗怔了一下,向室内走了两步,回头又厉声制止特务:“不准进来!人家要换衣服。”

江姐一听见叫她的名字,心里全都明白了。她异常平静,没有激动,更没有恐惧与悲戚。黎明就在眼前,已经看见晨曦了。这是多少人向往过的时刻啊!此刻,她全身心充满了希望与幸福的感受,带着永恒的笑容,站起来,走到墙边,拿起梳子,在微光中,对着墙上的破镜,像平时一样从容地梳理她的头发。

孙明霞轻轻走过去,看见江姐异样平静的动作,不禁低声问道:

“江姐,真是转移?”

江姐无言地点了点头。她这样做,只是为了暂时不让那年轻的战友过于激动。

“听说是白公馆,”孙明霞感到惶惑了,又试探着,“到了那边,代我们向白公馆的同志致意。”

江姐默默地点头。

“要是见着思扬……”孙明霞仍然心神不定。

“我知道。”

江姐梳着头发,回答了。语气是那么镇静,每个字都说得非常清楚。

听着江姐的话,孙明霞不禁感到一种痛楚的迷惘。她不相信江姐真会转移到白公馆去。她痛苦地一再瞧着江姐梳头,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。

江姐回过头来,仿佛没有看出她的心情似的,微笑着,用一句十分平常的话,有意把她从痛苦与迷惘中解脱出来。

“明霞,你看我头上还有乱发吗?”

孙明霞久久地凝望着江姐刚梳好的头发,心里涌出无尽的话语,想要一一向含笑的江姐说,嘴里却简单地回答着:

“没有,一丝乱发也没有……”

“男室也在提人!”有谁轻声报告着,声音里蕴藏着痛苦与激动。

江姐放下梳子,叫孙明霞替她从枕头下面取出被捕时穿的那件旗袍。

“要换衣裳?不冷么?”

孙明霞茫然地问,担心江姐脱下棉衣会受凉。

“不要紧。”

江姐换上了蓝色的旗袍,又披起那件红色的绒线衣。她习惯地拍拍身上干净的衣服,再用手熨平旗袍上的一些褶痕。

“明霞,帮我扯扯衣服。”

孙明霞知道,江姐素来爱好整洁,即使在集中营里,也一贯不变。所以平静的江姐,总是给人一种精神焕发的庄重的感觉,特别是在刚刚破晓的今天,江姐更是分外从容和认真。孙明霞渐渐感到,江姐心里充满着一种庄严的感情,也许竟是一种从容献身的感情?她立刻蹲在江姐脚边,轻轻拉平她衣襟上的褶皱,禁不住滴下了眼泪。江姐似乎没有看见这些,又弯下身去,拭擦鞋上的灰尘。

孙明霞擦着泪水,转过头去,为江姐收拾行装。江姐再次对着镜子,照了一下,回头在室内试着走了几步,像准备去参加欢乐的聚会,或者出席隆重的典礼似的。她轻轻走到“监狱之花”旁边。孩子静静地熟睡着。江姐凝望了她一阵,终于情不自禁地俯身在脸蛋上吻了一下。

抬起头来时,看见孙明霞把她的衣物,收拾在一个布包里,递了过来。

“江姐,你的几件换洗衣服。”

江姐轻轻接过布包,看了看,又递还给孙明霞。

“我不需要了。”江姐微微一笑。

布包从孙明霞手上,跌散在地上,她忍不住眼泪涌流,放声哭倒在江姐怀里。

“江姐!江姐……”

胜利的欢乐和永诀的悲哀同时挤压在孙明霞心头,她从未体验过这种复杂而强烈的感情。“江姐,我宁愿代替你去……不能,不能没有了你!”

“明霞,别这样。你们要坚持到底,直到最后胜利。即使只剩下你一个人,也要坚持!”江姐略停了一下,又轻声说道,“如果需要为共产主义的理想而牺牲,我们每一个人,都应该、也可以做到──脸不变色,心不跳。”

孙明霞抬起泪眼,凝望着江姐,一动也不动。

这时,从男牢房的走廊上传来了一阵阵的脚步声。十来个男同志,从容地走了过来,一路上高呼口号,和每间牢房里伸出的手紧握着告别。敌人的屠杀提前了,他们来不及参加越狱斗争了,他们都是美蒋秘密屠杀计划的第一批牺牲者。

看见这么多同甘共苦的战友从窗前走过,女室里一个年轻的同志,抑制不住,倒在铺位上痛哭起来。

“不要用眼泪告别……”江姐轻轻取下了孙明霞攀在自己肩头上的手,转身扶起哭泣的战友,让她迎向路过门边的,男室战友们告别的目光。“你看他们,多么坚强的同志。”江姐像对自己,也像对着大家,坦然地讲说着内心里的感受──

“美蒋反动派的屠杀,和一切垂死的挣扎,难道能够阻挡中国无产阶级的最后胜利吗?不,胜利属于我们,属于我们的党!”

李青竹点头微笑着,她衷心地赞美着江姐的话。她把江姐深夜写的纸条,交给身边的一个战友,在她耳边嘱咐道:“这封信,送到楼七室。”

李青竹低下头,亲了亲酣睡在身边的“监狱之花”。她仰起头来,拖着断腿,迎向江姐。她们并肩走向牢门。到了门口,她们又停下来,回头向牢房内看了一眼。熟悉的牢房,一张小小的条桌,一排干净的碗筷,墙头挂着一块破镜……一张张激动凝泪的战友的脸。

“同志们,再见!”

“江姐!李……”

人们红肿的眼睛,流露着深沉的悲痛,几个战友猛然清醒过来,向江姐她们扑了过去。

酣睡中的“监狱之花”,被人声和脚步声惊醒了。忽然哇哇地哭了。刚要跨出牢门的江姐,不由得停住脚步,深情地望着啼哭的孩子。孙明霞流着热泪,把孩子抱到牢门口。刚刚醒来的“监狱之花”带着泪水摇动双手,要江姐抱她。江姐迎上一步用脸温存地亲着“监狱之花”绯红的双颊。孩子伸手扯住江姐的头发,紧紧地抓着,不肯松手。幼稚的声音在静寂中一再重复着:

“娘娘……娘娘……不走……”

“娘娘会回来的。”江姐笑了,又一次吻着孩子,“娘娘回来抱你!”

放开孩子,再一次告别了同志们,江姐转身跨出牢门。她看见,李青竹站在走廊上。特务递给了她一根手杖,她那贫血苍白的脸上,忽然浮起一阵愤激的红晕。

“我自己能走。”她将手杖一扔,怒声喝斥着。

江姐上前两步,扶着倔强地移动断腿的战友。她们在走廊上迈步向前,再也没有回头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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