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汪曾祺
一月,下大雪。
雪静静地下着。果园一片白,听不到一点儿声音。
葡萄睡在铺着白雪的窖里。
二月里刮春风。
风摆动树的枝条,树醒了,忙忙地把汁液送到全身。树枝软了,树绿了,雪化了。
葡萄出窖。把葡萄窖一锹一锹挖开。挖下的土,堆在四面。葡萄藤露出来了,乌黑的。有的梢头已经绽开了芽苞,吐出指甲大的苍白的小叶。
把葡萄藤拉出来,放在松松的湿土上。不大一会儿,小叶就变了颜色,叶边发红;——又不大一会儿,绿了。
三月,葡萄上架。
先刨坑,竖柱。然后搭横梁,用粗铁丝扎紧后搭小棍,用细铁丝缚住。然后,请葡萄上架。把在土里趴了一冬的老藤扛起来,得费一点儿劲。把它放在葡萄架上,把枝条像五个指头一样的伸开。然后,用麻筋在小棍上固定住。葡萄藤舒舒展展,凉凉快快地在上面呆着。
上了架,就施肥。在葡萄根的后面,挖一道半月形的沟,把大粪倒在里面。
四月,浇水。挖窖挖出的土,堆在四面,筑成垄,就成一个池子。池里放满了水,葡萄园里水气泱泱,沁人心脾。
施了肥,浇了水,葡萄就使劲抽条,长叶子。真快!原来是几根枯藤,几天工夫,就变成青枝绿叶的一大片。
五月,浇水,喷药,打梢,掐须。葡萄一年不知道要喝多少水,别的果树都不这样。
喷波尔多液。从抽条长叶,一直到坐果成熟,不知道要喷多少次。喷了波尔多液,太阳一晒,葡萄叶子就都变成蓝的了。葡萄抽条,丝毫不知节制,它简直是瞎长!几天工夫,就抽出好长的一节新条。因此,过几天就得给它打一次条。
五月中下旬,果树开花了。果园,美极了。梨树开花了,苹果树开花了。
有人说葡萄不开花,哪能呢!只是葡萄花很小,颜色淡黄微绿,不钻进葡萄架是看不出的。而且它开花期很短。很快,就结出了绿豆大的葡萄粒。
六月,浇水,喷药,打条,掐须。葡萄粒长了一点儿了,一颗一颗,像绿玻璃料做的纽子。硬的。
七月,葡萄“膨大”了。掐须、打条、喷药,大大地浇一次水,追一次肥。
八月,葡萄“着色”。下过大雨,你来看看葡萄园吧,那叫好看!白的像白玛瑙,红的像红宝石,紫的像紫水晶,黑的像黑玉。一串一串,饱满,挺括,璀璨琳琅。
过不了几天就下葡萄了。一串一串剪下来,把病果、瘪果去掉,妥妥地放在果筐里。葡萄装上车,走了。去吧,葡萄,让人们吃去吧!
九月,果园像一个生过孩子的少妇,宁静、幸福而慵懒。
十月,我们有别的农活,我们要去割稻子。葡萄,你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着吧。
十一月,葡萄下架。
把葡萄架拆下来,剪葡萄条。干脆得很,除了老条,一概剪光。葡萄又成了一个大秃子。
剪下的葡萄条,挑有三个芽眼的,剪成二尺多长的一截。捆起来,放在屋里,准备明春插条。
十一月下旬,十二月上旬,葡萄入窖。
葡萄窖,一个一个长方形的土墩墩,一行一行,整整齐齐地排列着。
这真是一年的冬景了。热热闹闹的果园,现在什么颜色都没有了。眼界空阔,一览无余,只剩下发白的黄土。